1
谁是武汉最后的寻呼小姐?
很多人都觉得不重要,可蓝妮觉得,不光是重要,而且是很重要。她想只要寻呼小姐还在,她就会给传呼机续费。事实上没有人记得蓝妮的传呼号码,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像她这样时尚的女子竟然还有古董一样的传呼,除了林非,2001年的林非。现在是2005年8月最后一天,她看了一份报纸。
时间很抽像,很通俗的说法是时光如水,但是2001年对于蓝妮却是丰满的,就像水是无形的,如果捧在手里就不一样了。她觉得林非是手,她在他的手里,她才发现她是那么好。有人说,女子如果没个男人,就是一束散乱的花。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那时林非从遥远的天山回来,齐肩的长发和一张树皮一样的脸,那么突兀回到这个城,好像唐僧取得真经回来。报纸提醒了人们,这个人曾经在这个城个性过有名过,那时蓝妮还没来这个城。现在他回来了,带回来厚厚的画稿,酥油灯,在羊皮写着的诗句,一只半大的美丽奴羊。
蓝妮在报纸上看林非的照片,风吹着长发,目光很远却又很近,他的背后是苍白的雪山,和停留在山上的阳光。
那刻,蓝妮的心动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需要女人温热的身体。这个奇怪的念头震住了她,她伸手捧了自己的脸,虽然没人知道她的心思,但她还是觉得了难为情。
二十一岁的蓝妮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在心里说,那些不可及的地方和人都是令人神往的。好像她试着说明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又好像说明她的某种决心。
蓝妮以为这样的心思在心里想想也就放下了,就像很多女子想像某一天遇到贝克汉姆一定要扑在他怀里一样,大多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是,她在看到报纸的第二天在酒吧遇到了他,这似乎可以用两句话来总结一下,那就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那就是如愿以偿。
林非久久地看着一面墙,顺着他的目光,蓝妮看见一个很大的牛头壁挂,坚硬的黑的角,和白的头骨。他久久地看着,目光纯净。后来他低下头,端起酒杯,没有一饮而尽,而是一点一点抿,这有点出乎蓝妮的意料,他扑来而来的豪气难道喝不干一杯酒?
蓝妮走到他的面前,她准备说你是林非先生吧?但出口的却是,你在这里喝酒,你给那只羊准备了青草了吗?
他定定看着她,粗糙而干裂的嘴唇徐徐咧开,笑了。
他说,小姑娘,你很可爱。然后伸手拉着她坐他的面前。他并不说话,只是慢慢喝酒,她好像只是一个看客。
他喝完酒就走了,蓝妮跟着他走出酒吧。蓝妮说,我有传呼。他说,我记不住。蓝妮从包里拿出眉笔在他的衬衣上写下了号码。
他哈哈大笑,他说,你就像那只羊。
2
蓝妮把传呼机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并且调成了震动,晚上就放在枕边,隔几天她会检查一下电池。蓝妮一直盼望着一边响一边震起来,其实它也响也震,但都与林非无关,要么是天气预报,要么就是股票信息。
蓝妮在等林非,像是等一个谜底。
2001年的那个夜晚她把传呼号写在林非的衬衣上,然后她就等林非呼她,可是林非并没有呼她。这让她有些生气,年少的女子都以为青春无敌,哪里容得下怠慢,于是去那个酒吧等,一天不见,两天不见,最后还是见了。
上去就是质问,为什么不呼我?答,把衣服丢在盆里洗了。
那些千丝万缕的想,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就打发了。
于是不依不饶又问,是否有些内疚?
答得到也恳切,有点儿。
再一次相对而坐,蓝妮再也忍不住内心里的许多疑问,像你走在草原上你看见太阳又看见夕阳你会想起谁,你放着城里的名声不要你站毡房外面讨一碗水时你心里想到了什么,你三年从天山这边走到那边你到底为了什么?你这样走啊走啊有没有女人陪伴着你……
蓝妮一口气问了很多,他看着她,可他的眼睛好像越过她,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他说,不经事的女人总是天真的,总是她的怀抱可以盛得下一个男人的梦想,有时候是对的,很多时候却是错的。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我喜欢雪山和草原,喜欢没有行李的行走,那些蓝天常常让我想要大哭一场……
蓝妮安静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他从天边一步一步走向更远的天边,在心里她追随着他的步伐。
蓝妮说,可以让我看看你带回来的那只羊吗?
他笑了,脸上好像有了零星的柔情,好像一位母亲听别人夸了儿子一样,也肯说话了。
羊群像布一样织在他的身后。那些蓝色的花朵像是女孩儿干净的眼睛。他说,那是一只走散了美丽奴羊羔,它很小。他卧在那里像是一团棉花。它嘴里还没有走远的奶香。他说,那时他准备回来了,就带着它回来。
那时他们已经走在去他家的路上。他说,羊是善的,它吃草从来都是从草根吃,不像牛把草从腰间卷进嘴里,牛的舌头含着沙子一样的糙,而马呢,它的牙齿一直都黑的,就像一个喜欢吸烟而又不喜欢刷牙的人一样,他咧一下嘴,他的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笑得成一树花朵,她说,你的心细。
她除了看见了那只半大的羊,还看见一些裸体女人像,各种各样的造型,各种各样的脸庞,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都很有味道。
蓝妮看了几眼,就低下头。他一边给小羊喂青草,一边说,她们都是我画过的女人。很多人都说,那都是我睡过的女人。
蓝妮无法接他的话,蓝妮顺了顺了小羊的毛,然后她把传呼写在一张白纸上。她说,没事儿呼我。
3
武汉只剩下一家传呼台了,那里只留下最后的三个传呼小姐。那张报纸蓝妮贴在墙上,没有知道她为何要贴,那张报纸的上面挂着一幅画,蓝妮的人体画像,她的皮肤被处理吧青铜色。林非的作品。
林非没有打她的传呼,她直接上他家找他。
她说,你画我。
他摇了摇头他说他再也不想画人体。
她说,你画我。
说着,她缓缓地脱下裙子,不是脱,而是滑落。她的眼里涌上泪水,她说她承认从报纸上看到他那一刻就有了心魔。她说,无形地改变了她。
她美丽的身体就在他的面前,一时整个房间温暖如春。身体的芬芳时有时无散漫开来。
他没有退却,而是认真地看着她。一会儿他背过身,像是出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吸气。时间很短他又转过身子来,他目光沉稳,不再闪烁。
他说他想做个彩绘,说着他走过来给她身上涂凡士林,这样可以防止油彩渗进皮肤,他用一把小小的睫毛笔朝她身上涂,这一个缓慢的工序,必须涂均匀。他做这些时,她闭着眼睛,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然后就是用喷壶喷铜色油彩。油彩像是水雾一样落在她的身上,他做这些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像是许多小小的小小的手抚过。
所有这些都做完了,她真的就成了一个个青春的铜像,有些光芒。他好像累了,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
他说他想拍几张照片,他征求她的意见,她当然同意了。
拍完之后,他就开始画了。她站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姿势,他不说话,在布上涂抹着,涂抹着。
他终于画完了,因为站得太久,她竟然挪动不自己,他去扶她。某个时候,他们的嘴巴缓缓地贴切了。整个过程非常和缓,后来蓝妮在一本书看到这种吻叫做大出殡式吻。,她说,你的胡子好硬。后来他就捧着她的脸,就像捧一捧水那样捧着,蓝妮忽然觉着自己轻了,全部都在他的手里。
事情就停留在这里,他没有让它有任何进展。他说,你个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啊?那样了,我转过身就忘了,可是你呢?
林非给她放了水让她洗油彩,温热的水,和热的眼泪从她青春的皮肤滑过。她想林非自有他的道理。
4
一星期之后,蓝妮去林非家拿她的画像,格非已经装好了框。她看着画上的自己,不是像不像的事情,而是她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她说,我很喜欢自己,尽管有时我掌握不住自己。
他不说话,用纸包好那幅画像递给她,她知道她该走了。走出门时,她回过头,和他的目光相遇,他说,你是一个模特吗?
她点点头,然后走了。
蓝妮是美术学院的签约人体模特,她签了三年。多年前,林非是这个学院的风云人物,他的故事一直口头流传着,蓝妮听说过很多故事,像他无比热爱美术,像他无比热爱女人,很多人认为他可能成为毕加索,或者梵高,他一画难求,更别说要他画像了。人们说,那些他画过的女人,都是他睡过的女人,人们说得有名有姓。人们说,后来他突然得道,云游四方了。
蓝妮浮想联翩,她想要是遇到了他爱上他就好了。
蓝妮走在街上,手上拿着那个心弛神往的人的画像,她的心突然安定下来,林非也许不是用来爱的,至少不是她用来爱的。
转眼就是深秋了,有天她的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一床新棉絮,说是冬天快要来了。她突然想把这床棉絮送给林非,他很喜欢,直说新棉暖。
她突然接到了传呼,没有留言,只是一个号码。她下课才看见,打电话过去,人说打电话的人走了,问打电话的人是啥样子,说记不得了。
这时,她的呼机又响了,她立刻打过去,是林非。他说他在洞庭街上,他说他在怡东大厦等他。她立刻收拾自己,出门招了出租车赶了过去。在车上她又接到了传呼,应该还是林非打的,她想可能他等着急了。
半个小时后她到了怡东大厦,没有看到他。她看见不远处一个副食店前面的一棵树上拴着一只羊,她奔了过去。
她问店里的老太太打电话的人呢?老太太说走了,然后叹息一声说,那个人可真怪,背着一棉絮顺手牵羊还。
不知怎的,她的眼泪下来了。老太太说,那人说让我把这个羊交给来的人,说是再不走赶不上了。老太太一定要把她的呼机才肯解绳子。
她抱着那只羊直接回了老家,她想乡下才好养羊。
2001年的深秋一个黄昏,她抱着一个羊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她说,这是美丽奴羊。
5
2005年8月31日的报纸上说武汉最后的三个传呼小姐之中有一个叫艾莉,她曾经是武汉最早的传呼小姐,现在成了最后的三个之一。
那张报纸蓝妮贴在墙上。她希望艾莉能一直做传呼小姐,她想只要艾莉在,林非如果想要找她就存在可能。
她一直没有林非的消息,后来她听说很多林非为何去新疆的版本,像追随他爱的女人而去,像为情所困而逃脱,像为艺术而求索。有人说他活着,有人说他死了。
蓝妮相信,又不相信。
有些时候她想他远去的时候,背着她给他的棉絮,心里就暖暖的。她想告诉他,那只美丽奴羊还活着。如果他回来,她想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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