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不识字,也无法带给我任何的荣耀。我年少的时候因为成绩出色,被保送至市里读最好的中学。就是在那时,我开始借外人的视线,审视自己卑微的出身,和父母粗鄙的言行无意中给我带来的重重烦恼。
<div align=center>一</div><div align=left>
记得读高一那年,我与一群人正在走廊里说笑,母亲突然就走过来。我先看见她,却并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在母亲的东张西望里尴尬地低下头。我正试图在人群的掩护里逃开时,却被母亲给兴奋地抓住了。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母亲紧紧地拽着胳膊,说着琐碎的家长里短。</div><div>
原本那亲密无间的一群,此刻陡然就与我有了距离。母亲起了毛球的线衣,土得掉渣的方言,一声又一声唤起我一直羞于对人提起的乳名,手里提的大袋的手工煎饼,无一不让周围的人觉得好奇且热闹。这像是一场精彩的戏剧,台下的人纷纷在我们的表演里笑成一团;而台上饰演小丑的我却是在拼命的蹦跳里,忽地生出一种几乎将自己吞噬掉了的无助与悲哀。我在喧哗嘻笑里并没有记清母亲说过的话,也忘了母亲是求人才搭了顺路车来专门看望我,且将一肚子的话絮絮叨叨倾诉给我;我只是清晰地记住了那些外人的“关注”,和走廊里疏离的歌声与打闹。</div><div>
此后我便再也不让父母去学校看我。我宁肯浪费宝贵的时间,将不小心丢在家里的课本,自己跑50多里回家去取,也不会让父母送来,连带地将自己晦暗粗糙的一切,重复展览给人。我只是发奋地学习,将那些外人的嘲讽、冷漠与不屑全都踏在脚下;一同踩下去的当然还有原本让我温暖的父母的关爱。</div><div>
卧薪尝胆式的努力之后,我终于考入了理想的大学。去读大学那天,父亲执意要去送我。可是在临上火车的时候,看着父亲挤在一群家长里,那么笨拙地帮我搬着行李,又因为有人无意中踩了我的脚,而差点在车上争吵起来,便终于一狠心让父亲回家去,一切我自会处理。</div><div>
父亲第一次跟我急了,说:“这么小,又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怎么行?”</div><div>
我也在周围的吵嚷里发了脾气,说:“你不也是一样没有去过北京?况且你连字都不认识,除了给我带来麻烦,还能有什么?!”我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心里空了,那些淤积了许多年的泥淖与杂草,倏忽之间便全都被除掉了。</div><div>
50岁的父亲,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推挤里呆愣了许久。直到火车快要开了,他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帮我把行李放好,又去给我接了一杯热水,这才转身走出车厢。我在慢慢启动的火车里,看见父亲在送行的人群中,拼命地跑着,似乎要跟着这火车一同跑到北京去,但他最终还是被疾驰的火车无情地丢在站台上,再也看不见了。
</div><div align=center>二
</div><div>
我很少回家,电话也是从来不在宿舍里打的。即便是在电话亭,也要等到最后,人都走光了,才匆忙地插进卡去,与父母说几句闲话。大部分的时间,我是泡在自习室里的。家庭的贫寒,让我始终没有勇气与人自如从容地交际。而爱情,更是如此。</div><div>
我是在被学校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后,才开始与暗恋了我两年的媛交往的。媛低我两级,是学校一个教授的女儿,但她并没有因此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城市女孩一样,骄横霸道。我应该会主动追求媛的,如果没有媛优越的家境横亘在中间。</div><div>
媛也是个矜持的女孩,等了我两年,见我依然无动于衷,这才着了急,一次次地跑来找我。媛的父母始终是不喜欢我的,尽管见面的时候,也会与我说话,但言语里明显地带了高傲与骄矜。幸亏媛是善良的,她知道我的学费都是贷款,知道我的生活费全要靠自己打工挣取,知道我的父母无法给我的前程带来任何的帮助,依然执着地爱着我。</div><div>
是媛的坚持最终给我们的爱情带来了春天。媛的父母,为了宝贝女儿,动用关系,将我留在大学,并在我毕业半年后为我与媛举办盛大的婚礼。我没有告诉媛,在我们家乡,喜宴,是一定要在男方家举办的,否则,男方父母必将被亲戚朋友嘲笑为没能耐。我的父母,也曾一次次无比憧憬地谈起我的喜宴。但我还是隐瞒了这个秘密,我知道对于媛的父母,喜宴是他们一种变相的交际手段,他们骨子里的骄傲绝对不允许他们女儿的婚礼在破败的山村里举行。
</div><div align=center>三</div><div>
我的父母不知何时学会了沉默。对于这次婚宴,他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托人捎话给我,说一定会坐火车赶来参加我的婚礼。但我还是不放心,甚至睡觉时都梦见父母在喜宴上。我梦见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招来外人的哄笑。我为此曾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父母,暗示他们到时一定记得不要随便说话,以免惹得岳父岳母生气。</div><div>
喜宴终于来了。我在父母迈进豪华宾馆的时候,便红了脸。他们尽管穿了簇新的衣服,但他们的神态与举止却与周围的一切如此地不和谐。我将父母安排到饭桌前坐下,便随岳父岳母去接待那些身份显赫的客人。</div><div>
忙碌的间隙,我偶尔瞥见父母在角落里孤单地坐着,像是两个被我极力想要摆脱掉却又躲闪不及的乡下亲戚。这是他们儿子的婚礼,却与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开席时,涨红了脸的父亲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司仪只得请一旁的导师代表父母作了发言。我依了繁缛的礼节,一桌桌地敬酒,但一颗自尊的心却是在周围人意味深长的注视里碎掉了。</div><div>
我在父母走后许久,还无法洗清烙在身上的难堪的印痕。半年后,我回家。小姨和我聊起我的那场喜宴,说:“知道么,你的婚礼,给你父母留下了那么深的疤痕,他们从来都不愿在人前提起你这个留在大城市且富贵起来的儿子。他们不愿意我们去看望你,不愿意我们给你打电话,不愿意我们在你的岳父岳母面前露面……可是,你不知道,他们也同样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曾有过这样一个忘记了自己根基的儿子……”</div><div>
我一直以为,父母是自己笔挺的西装上难堪的一片菜汁,却是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也是父母身上一团尴尬的饭渣。</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