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县城再通往省城的公共汽车上,坐着三个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他们的生命衰老了,生命的精华都流逝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也好久都没有出远门了,但是今天他们要出一趟远门,要去看望他们熟悉的另一个老人。
他们要去看望的这一位老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听说他们要来以后,就打电话给我,要我给他们找一个住处。父亲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他知道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没有激动的能力了。
父亲说,他们三个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教书。有一个时期,教育界搞武斗,我正患肝病,有一次被折磨得昏迷了过去。他们三个听说后,就挤进人群把我搀扶到了医院,救了我一命。那个时候,很多亲近的人,都躲避着这样的事情,但是他们三个站了出来,在我生命危急的时候这样做了。我一直忘不了他们。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一个人住在他工作的学校里,下班以后,喜欢炒两个小菜与几位同仁一起喝酒吟诗作乐。我们家那时都在外面,他的经济状况比那些家属在农村里的老师要好一些,所以他的宿舍就像是老师们的一个小饭店。他们饿了馋了想喝酒了都去那里满足一下,家里有困难了,也去那里诉说一番。父亲一直是一个有广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思想观念的人,他能够在涨工资和分房子的时候,好几次都把自己应该得到的让给那些生活极为艰难贫困的人。
父亲总是说,人的一生,一晃而过,不需要去处心积虑地积攒财富,财富也不一定能使人幸福。但是一定要善待你周围的人,与他们好好相处,让他们因你而受益。
中午的时候,那三个老人就到了省城。父亲已经不能自己忙活饭莱了,他在一家酒店里招待了自己的老朋友。这三个朋友中,年龄最大面目最苍老的那个去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他望着父亲说,老李啊,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我再也来不了啦,我们下辈子再见面吧。下辈子,我还和你一个学校教学生,我喜欢教学生和跟你在一起。三人中年龄最小脾气却最犟的那个也七十二岁了,他就是当年背着父亲去医院的人。他坐在父亲的身边,不断地为父亲添茶。他说咱们老得都不能喝酒了,咱们多喝茶吧。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回我在李校长宿舍里喝醉了,回家的路上掉进了一口枯井里,我在那里一直睡了一晚上。
那第三个老人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他是一个地主的儿子,但他一直辛勤地教育学生,是学校里教学最好的老师。他说有一个时期,出身地主的人不能做教师,但父亲没有让他回家,父亲说,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做老师,只要他对待学生好,他教学教得好。
晚上,三个人住在父亲附近的一家招待所里。父亲回到家里后,正有一轮明月挂在空中。父亲站在小院里看了一会儿明月,他不知道他和他的老朋友们还能再看几回这样的明月了。
第二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打电话给父亲,想开车送他们四个去省城的广场和几处名胜看看。但是父亲说他们什么也不想看,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几千里远地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看我,我们互相再看看。这一辈子,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父亲在电话里说。
父亲一直把三个老人送到了车站。车站里很多的车子一字儿排着,就要驶向远方。车要开动了的时候,三个老人和父亲又分别地握了一次手,说着告别的话,这些话也是他们一生互相说的最后几句话了。父亲拉着他们的手,摇着,不舍得松开。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握手了,父亲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那三个老人终于上了车,他们从窗户里挥着手,一双双目光浑浊的眼睛里,也禁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一个人,在他年轻有为的时候,他是靠才能来征服别人的。
而一个人,在他衰老无能了的时候,他是靠一生的品行来拥有真正的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