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在线放牧心灵 → 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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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5 16:34:37

  是这样。半夜忽然醒来,再无睡眠。也不见得清醒。就像真正的告别不需要通知,口口声声说离开不是真正的告别,睡眠的失却也让人感觉如此暗淡。

  下雪的季节,无雪,却下了雨。街道如此肮脏,雨水如此肮脏,车身人身上都溅上了肮脏泥水。是一家烤肉店,干净的桌布,银亮的器皿装着自选的饭菜,穿着白衬衫和深绿色的马甲的男服务生手拿烤肉和尖刀在餐桌边来回走动。桌子临窗,要了清淡的立波啤酒,可以看见外面的雨打在车子上,银杏树的叶子已经不堪重负,落在雨水里。有街灯和车灯,所以有光在雨水里闪烁。

  而这一切,只是在铺垫着一场分别。最后的晚餐,已没有了以前的快乐,只剩下无可言名的沉默。 餐厅里的人很少,只有一家十几个人在为老人过生日,笑语从不远处传来。他们向玻璃杯里倒橙色的果汁和白酒。

  她说,林,我的一个朋友姓冬,给女儿起名叫冬雪。好听吗?

  嗯。林简单应声,然后默默地看过去。橙,他这样轻唤对面这个成熟的女子。林不喜欢吃肉,烤肉店在城市的边缘,人不多,又对着一大片银杏林,很清净,所以才会选在这里。林喜欢喝酒,他认为喝酒能喝出一个男人的气魄。有一次,她在应酬场上喝多了,林在电话里听到她类似呢喃的轻吟,说,和我在一起,你从来没喝多过。

  后来橙想,他们在一起,是不能喝多的。她想起那句著名的小品名言:俺奶奶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们在秋天认识,现在是冬天了。他们相识只一季。而这一季,就足以让橙在冬天的深夜里失去睡眠。

  半夜三点起来淋浴,水花飞溅,不再如丝如绸的长发沾水后,少而柔顺。温热的水把身体冲得蓬松红润,心却一点点下沉,冷静到脚底。那一切骨髓般的快乐,就要失去。眼睁睁地无能为力。

  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商业聚会。像许多应付在职场的女子一样,橙万分讨厌她身边的环境,无休无止的工作,无休无止的应酬,那些棘手的问题和男人虚假的笑脸如夏日的苍蝇,赶都赶不走。男人们不会想到,这个酒桌上应付自如的女子,深夜里是另外一个人,清淡的,甚至是无邪的,同时也是虚弱的。她在深夜里写文字,是一个有着文艺气息的女子。文艺的,而非商业的。清淡的,而非浑浊的。然而,职业已经无从再次选择。一辈子靠一门手艺谋生,只为一家公司服务,只和一个男人结婚,只生一个孩子。却会遇到几个男人,然后相爱,最后离开。

  

  也是在商业上彼此熟悉后,林才渐渐了解这个女人。他是成熟到不能再成熟的中年,经历复杂,阅人无数,怎可轻易人前展露并不坚硬的内心。椭圆型的长桌,中间摆放着绿色的植物和一盆盆淡紫的雏菊。雏菊花,是她的最爱。所以一进门,她不禁轻声说了句:好美的雏菊。宽大的会议室只有一个人,林从文件里抬起头看这个风华女子,心意波动就在一瞬间。他是甲方的代表,他的手下总是恭敬地叫他林总。她是乙方团队里的一员。那天他们恰巧有十分钟的独处。

  十分钟就足够了,十分钟有时候比一辈子有效。很少的时候,生命里会出现一些契机。这些契机也是奇迹,可以让本来很熟悉、心灵却隔绝的人在瞬间闻到彼此相同的气息。他们相对坐着,中间隔着绿色的植物和淡紫色的雏菊花。忽然就没有了商业的气氛,而是温和的、家常的谈话。她谈写字,把刚买的刊有她文章的杂志给他看。她看到他平时凛冽的声音和眼神动听柔和起来,不经意地流露着诧异。她笑了,含蓄而骄傲地笑。男人,不要轻易看低你面前的女子。不要轻易就把头转过去。

  于是,有了私下的交往。她不再称他林总,而是叫他,林。林,叫她橙,那是她的笔名。如此避讳称呼她的名字,恐怕有着自欺欺人的躲闪。他比她大十岁,清瘦的中年男子。在同一个城市里,依然是各自忙于工作和生活,但心怀毕竟丰盈起来。林经常出差,他一走,橙就觉得本就陌生的城市更加空旷。也不过是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即使不离开也不会天天见面,但就是觉得日子比以前更加漫长而空旷。

也只不过是一起吃了几次饭,傍晚在银杏林里散步,轻轻诉说着彼此的往事,仿佛前半生都没有读者。银杏林很深,又是整个秋天到冬天的过度,秋香色的气息围绕。可以专注地看对方的眼睛,看一个中年男子如何在女人的笑容里回到孩子一样的状态,看一个成熟女人如何在男人宽厚的容纳里流露小女儿心思。男人已经多年没有听众,他混迹于江湖,拒绝工作以外的内心沟通,目光清冷,但偶尔笑的时候,却是那么孩子气的神态。他被责任和自己的报负淹没,偶尔浮出水面唤个气,就又一猛子扎进江湖。她已经认为自己不再是个女人,只是别人的妻子、母亲和员工。她曾经的理想是枝头的柿子,黄灿灿,满是维生素,却高高在上,掉在地上会摔成肉酱。他经过了二十多岁的轻狂,三十多岁的负累,如今四十多岁,已经修炼成金刚,百毒不浸。而她阅历虽单纯,略显不足,心底却清醒冷静。她的冷静会让他于关键时刻住足罢手。

很巧的一次,他们出差到同一个城市,本想着在异地也许成就一份想像中的故事。临时她却又去了另一个附近的城市。橙永远忘不了,在她恋爱多年以后,还会有一个理智的男人为她而来。她在酒店登记了住宿,电话随后追来,我要坐夜里的火车去找你。三个小时的火车,林在夜里赶来,踏着深秋的寒意,脸庞冰冷,目光灼热。她被感动,一时想哭,纵身投入。身体已经把泪储存在某个角落,不轻易释放。隔着衣服拥抱,彼此在寂寞的人生里取暖。看着她入睡后,他又踏上回去的火车。次日早晨,他主持会议,看阳光下显示出的尘埃,一夜恍如隔世。

  熟悉的太快,快乐来的也太快,彼此偏偏又不能彻底放开,都顾忌着社会、流言和家庭,注定这样的相遇是烟花样的美丽,虽情真意切却不能缠绵,只可暂时的享受,不宜持久战。太过了解对方的心思,太过清醒,又有着相同的气息,不用摊牌,都知道最后的结局。

  星星暗淡或明亮,是因为天空时阴时晴。她想象着那些流浪的年轻女孩,叛逆,不羁,一个人走在路上,有着倔强的单眼皮,能爱能恨。而她已不能。因为天空。你是颗星星,却是挂在天空的环境中,无可避免地要委身于环境,而不是爱情。

  男人理智起来就显示出清冷的一面,孙悟空的三味真火也会冷却,熄灭。冬天了,温度在一天天降低,似乎完全忘记了秋天的温和。树林和菊花都已枯萎,这份感情最终不能由室外移居到室内。不应季节,雪还没有来临,似乎在拉长什么。

橙咬咬牙,罢了罢了,难道非得打碎瓷器,听到破裂的声音才罢休不成?原谅他,就像原谅一个孩子的贪婪吧。在白天照例收起夜里的自己,卷缩成茧,学习小兽用唾液自行疗伤。她转给林短信,从前有个剑客,他的剑很冷,眼神很冷,心也很冷。最后,他被冷死了。很长时间后,林回短信,某人怕被烧死,听说阿房宫就是被烧死的。毕竟不是小孩子的恋爱,彼此都清醒的很,与其烧死或达到医学鉴定到的伤残程度,不如就此打住。说到底,充其量是个意外。就算是生活里的意外怀孕,事后又没服用米司安紧急避孕,只好去医院流产。现代的流产术高明,可以在孕妇短顺的昏迷中完成。等到睁开眼,身体已被挖空,连血带肉,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们还是相约在这个雨夜见面。最后的晚餐。城市边缘的经营场所,巴西烤肉店的散座,破例没要包间,一贯的力波啤酒,隔着窗看树叶最后的坠落。服务生上了免费的茶水,茶汤色青碧,口感甚好,青草的味道。揭了茶壶盖子,看到水面上浮动着细叶植物。服务生说,是南方的竹叶。

  巴西烤肉店提供给他们的茶水,是竹子叶泡就的。来自南方。味道像青草。冬天的夜里起来喂牛,哆哆嗦嗦去草料棚取草料,秋天打下的草料散发出阵阵的清香,使人想伏在青草的怀抱里眠去。他们看着这意外的茶水,眼睛对视,从彼此的眸子里知道怎么不让它浑浊。留有余地清澈,变成现实浑浊。但是,从陌生到熟悉是快乐的,这个过程宛如恋爱。从熟悉回到陌生却是如此伤感,这个过程仿佛重生。一场绚丽的烟花,高成本取得,美丽只在瞬间。还余一地狼籍的碎屑,一些什么什么的尸身。

  已无拥抱。在街旁分手,各自开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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