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在线放牧心灵 → 隔岸那片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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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7 12:03:20

     场景应该是这样的:七月里,午睡过后,淘净了米,泡上绿豆,做一锅绿豆粥,留在晚上吃。就着新鲜的虾皮,温凉而解渴,米香豆香里融了虾的骨香。
  夏天的村子,像一片叶子,寂静而单纯。
  夏天的城市,也像一片叶子,干躁而悬浮。
  偶尔地,两个人会在彼此居住的地方想起一些事情。不同榻,却时有相对。灯火是寒的。

  他说,南坨上那块地,真是适合种花生啊。
  她说,恩,是真正的沙土地,落花生白白净净。
  他说,你说,花生什么时候最美?
  她说,开了花,黄黄的,嫩嫩的,像金子。

  村子已经存在若干年,县志上也许有记载,居住在村子里的人们却不关心。只有他们会在高粱宽大的叶子形成的阴凉下怀疑,我们到底打哪儿来。有风的时候,粮食作物发出刷刷地声响。叶片舒展浓绿,味道清甜又充满力量。
  村子的旁边有一条人工河,是大跃进时候前辈人开通的。现在的雨水却不多,人工河,基本上断流。童年时候的河水总是充盈而流畅,多年后,人成熟,河已经干瘪。这里曾经是一条真正的河,河水滚滚,黄泥色,并不清澈。河是低的,两岸有高高的土坝。土坝上栽种了很多的树。北方的树木,高大,严肃,集成柳树行、杨树行,进而成林。黄土上还生长着无人栽种、自生自灭的花朵。乡村的田野,除了庄稼和树木,花和草都是天生,形不成整饬的块,而是杂乱的片。河坝上的花朵夏天开花,会一直开到秋天。等着霜降,才慢慢冰凉。淡紫或纯白,偶尔白色上落了浅粉,也是若有若无的样子。

  他说,东河坝上开满了花。天黑的时候我去给你采。
  她说,为什么要等到天黑呢?
  他说,嘿嘿。
  她说,怕什么,你就说给我采的。

  是雏菊。一片一片的雏菊开在河坝上,一片一片之间被树木和杂草隔断,但总是会形成一片。在草丛中的花朵,倔强而干净。花瓣单一且细长,并不层层叠叠,简单地集中在一起,组成一朵淡淡的小花。多年以后,他体会雏菊和九月菊的区别,雏菊的花瓣单一而直白,九月菊的花瓣层叠而弯曲,一个是心事的铺陈,一个是心事的勾起。雏菊,从未离去。
  早些年的时候,东河里有水,水边有草,水草下有鱼。那种小鱼的名字叫麦穗,和夏收时节麦田里的麦穗一样大小。他和她去河里淘鱼,用田里的麦杆穿了河里的麦穗,夕阳下相跟着回家。
  她会塞给他一把夏天里成熟的樱桃。手心里的樱桃,因为沾了汗,又在衣兜里藏了很久,通红且轻软。
  有时候,他会下河游泳,狗刨式,头没入水里屏住呼吸,等她在岸上着急的时候,头又忽然冒出来,扑通通溅起浑黄的浪花,咧嘴笑,露出并不洁白的牙齿,身体泥鳅一样的颜色和灵巧。
  阳光明亮并不强烈,天气炎热但有风,两个人的童年和少年,像田里的绿豆、芝麻、玉米,散发着农作物独有的香气,在宽阔的平原上一望无际地生长。瞬间会以为是一辈子,一辈子的事情还远着呢。
  就叫他们秋生和雏菊吧。幸福而有回忆的童年,真正的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玩伴,像两只蟋蟀或蚂蚱,无忧无滤地在草丛中雀跃。草丛是路上的草丛,车前草引着车辙,车轮轧倒雀跃的梦想。还有敏感而羞涩的少年,躲躲闪闪,目光疑惑而确定,像一朵祥云,飘着却又不肯落坠。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快地流逝,刀光一闪,人未倒,伤口却已经深入了心脏。时间是最高超的剑手,已经做到无剑可伤人的无形境界。未来的世界,并不在这广阔的田野。童年和少年,总要长大。而长大的过程总是要遇到一些事情,分别和相遇,再相遇和分别。

  他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说,我会回来的。
  他说,你不会。
  她说,我会。

  十六岁。秋生读过初中,不再上学。雏菊家搬入城里,读高中。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分别,夏日饭桌上的小菜一样,就这样轻易地摆在了面前。嫩绿的小葱,顶花带刺的黄瓜,樱桃一样红的西红柿。不忍,不忍。又是夏天。他失落,她憧憬。相交的两条线,就要被命运摆弄成平行线了,却还没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况味。

  是的,很俗套的故事。随便打开电视,翻开小说,都有这样雷同的情节。

  他开始打工,去城市,去高原,去海边。四处流浪。人更沉默,心变得坚硬,但有时候柔软脆弱。在城里的时候,伙伴拉着他去看花展。是九月。华丽而硕大的名贵菊花,高傲而冷漠地看着他。在那些黄的、红的、紫的、白的菊群里,他低低地呼唤,雏菊。雏菊。心脏一阵疼痛,健壮的胳膊上肌肉博动。河坝上,田野上,他采了,送给她。她总是说,花长着多好,要采就采一朵吧。

  他去海边,一个人躺在鱼船上,闻着海腥,夜里听鱼在呼吸。此刻,只有鱼和他醒着。昨天一网拉上来一个海菊花,别人叫海葵或海星,他只叫它海菊花。他把海菊花整理了,制成标本,放在枕边。我不爱万物,只爱万物中和你有联系的少有的几样。
   雏菊,你在哪里。我在海边想起故乡泥土的芬芳,你并不白皙的皮肤,单眼皮,细长的胳膊,散乱的发辩,和向我奔跑过来的身体。是的,他只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青年,离开家乡,四处谋生,目光炯炯,心怀花朵。并不是谁,都可以享用人生赐予的大餐。幸运的人才有往事,过了很多年,还能让心疼痛。

  她有时候会想起秋生,默默地低下头。皮肤还是不白皙,眼皮还是倔强的单,外面的世界真花哨,心里到底好像失落了什么。更多的时候,她会笑着对大学里的女孩说,我有往事,我的青梅竹马都该娶亲了吧。多年不回村子,一些东西淡了。雏菊想,我们终究只有回忆,慢慢地恐怕连这也要失去。我们终究是两个人的人生。
  秋生,我答应过你要回去,可是,恐怕回不去了。你会有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家,但和我无关。可我相信,我是你的爱情。故乡清晨草尖上的爱情,滴着晶莹的露水,天然,散发着青草的味道,可以入药。
  十六岁以后,我们再没见面。暑假回家,他们说你离开村子,去别的城市,去海边。王母娘娘也许不存在,一条银河真的存在。
  我并不空白和泛泛的童年和少年。秋生,因为有你。

  他频繁被姑姑姨妈们拉去相亲。有一天,感觉累极了,走在乡间相亲的土路上,看到路边开着黄色的野菊花。他们曾经采过,晒干,卖给收药材的人,然后到公销社买回整套的《西游记》连环画。
  媒人说,这是小菊姑娘。他愕然地望过去,姑娘是文静的,白皙的,穿白色的裙子。并不像她。但他一眼看出这个小菊姑娘像他一样,和这个村子已经格格不入。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还有什么话可说。如果一定要娶一个女子在身边,她该是合适的。他要带着她离开这里。这个村子,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走了一个雏菊,带走一个小菊。他看到自己的花圃里四季菊花盛开。

  故事到这里,应该是嘎然而止,不留任何的悬念。被生生拦腰斩断的庄稼,留在土里的那截虽然有根,却生不出果实,被断掉的径叶虽然还葱茏着,却会很快枯萎。

隔岸那片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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