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他曾经为了我备受煎熬。您还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吧？他叫布塔。等我醒过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每天都为我拉琴。我试图想起他的样子，但却没有任何进展。往事如云朵中的太阳时隐时现。我想知道布塔当时的样子。所以我决定请您帮忙。我知道作家都是善于观察生活的。或许在您的脑海中还有关于他的点滴记忆。在我记忆深处，一直萦绕着他的琴声。我相信您会帮我这个忙。给您深鞠躬。乌日娜。”

    放下信，那些我年轻时的往事一一浮出了记忆的水面。那年夏天的一天，我在医院精神科的办公室百无聊赖地坐着。从医院的病房里隐约传来病人交谈的声音。窗外有一头驴在肆意地叫着，声音刺耳。这时办公室的门缓缓开了。“可以进来吗？”有人问。

    进来的是一位皮肤白皙的年轻人。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西服，头发乌黑发亮，手里拿着小提琴。他用寻求帮助的睿智眼光看着我。

    “过来坐这里吧！”我说。

    他有些胆怯，嘴角微微上翘，然后坐在椅子上。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犹如女人的，那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摸索着什么，或许是一位演奏家吧。一般人来探望病人，都会带一些水果或者鲜花过来，而不是带一把很旧的琴。

    “你想见哪位病人？”我随便问了一句。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看窗外那些遥远的山头。我猜想，他的内心一定演奏着一首无比忧伤的曲子，而他此刻也被这样的旋律缠绕着。

    “我想见见乌日娜，可以吗？”他依然是哀求的眼神。

    “见见当然可以。病人现在正处于危险期，你是她的家属吗？”我问道。

    “不，我们认识，我们曾经……”

    “她已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年。”

    “我留学了，未能及时回来……”他开始紧张起来，“以前乌日娜和我都是歌剧院乐队成员。后来我才听说她病了。病情怎样？有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她现在病情很重。或许你以前很了解她。”我说。

    “在乐队，她是马虎了一些，但她很乐观，她的心里总有些曲子在演奏。非常美。”他说完又看着我。从他的言语中我已猜出了一二。“你是来看望她？”我问。

    “是的，我想看看她。”他说。

    我让护士把乌日娜带到办公室来。几分钟后乌日娜被带进来了。她现在完全昏迷，如同植物人。护士可怜她，帮她精心打扮了一下，把最艳丽的唇彩涂在了她的嘴唇上，她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如水般平静。如果说她的心里真的在演奏什么美妙的曲子，那么一定通过她那双迷人的眼睛向人们传递了快乐、自信等一切美好的东西。乌日娜的亲戚告诉我，是一场不幸的爱情让她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实经过是怎样的，谁也不能完全抵达另一个人的心灵。

    年轻人见过乌日娜后就变得如坐针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您不用怕，她根本无法认识您。不如您为她拉一支曲子吧。”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年轻人叹息着。他打开那脱了漆的琴盒拿出一把破旧的小提琴。我示意护士赶走外面的那头驴。

    年轻人微微侧头，把小提琴放在肩上，微闭了双眼。片刻的安静后他开始演奏，是贝多芬的《月光曲》。其他病人也不再喧闹，静静聆听着天籁般的曲子。

    曲子通过敞开的窗户流淌出去。它融进中午灼热的阳光中，唤来了凉爽的微风，引导着人们的记忆……

    洁白的月光下江水泛着银光，微微的波澜中闪着星光。是谁在这万籁俱寂中思念着远方恋人的眼眸，努力寻找她曾经的容颜。可这一切同今晚的月光和星光，化作多瑙河畔贝多芬的点滴忧伤，徜徉在空气中。泛着银光的江水、忧伤的眼眸形成了诗一般的美丽……

    乌日娜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种更高的感悟，但又无法穿越世俗的厚壁。《月光曲》悠扬的旋律似乎一点一滴地沁入她内心最深处，解开那些无数的束缚。我们看见乌日娜的脉搏慢慢加速，枯枝般的手指也开始缓缓动弹。片刻后乌日娜的感悟凝聚成一滴热泪流淌在她的脸颊上。拉琴的人演奏完最后的旋律后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或许此刻每个人都在心里呼喊着：一滴泪，值千金！

    护士把乌日娜带走后我和那位年轻人畅谈了许久，彼此成了朋友。

    原来他与乌日娜是青梅竹马。他们在一个巷子里长大，后来考取同一所学校，进了同一个歌剧团。但生活与他们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们一个因为美貌如花，一个因为才华横溢，所以都有了一些名气。她是他美妙旋律的源泉。但世间关于爱情的常规总有一天会被打破。乌日娜喜欢上了一名杂技演员。那个男人虽然有着俊朗的外表，但他习惯了在诸多女子的温柔里流浪。不久乌日娜便怀孕了，那个幼小的生命离开她的身体后，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那个男人却逃之夭夭。

    在他看来，她用一种与世隔绝的眼光看着他的演奏，也因为这样的动力，他可以把《月光曲》演奏得出神入化。《月光曲》对于乌日娜而言是一段支离破碎的回忆，对于布塔则是献给昔日情侣的爱之旋律，是安慰爱人孤单心灵的摇篮曲。

    随着他的讲述，我对他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有着如此善良的心灵。在我看来，他是一位稳重、自信、优雅的男子。

    后来他每天都来医院为乌日娜演奏。我腾出了一个特殊的病房给他们，在那里放了两把小提琴。虽然我不是很确信音乐带来的疗效，但我被年轻人的执着感动了。我更加认真地为乌日娜治疗。过了一段时间乌日娜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但我无法判断这样的结果是来自医疗还是来自一曲美妙的旋律。我和那位年轻人都盼望着早日看见乌日娜迷人的眼神。

    后来的几天一直没有布塔的消息，再后来他被人抬进了医院。一场车祸中他变得昏迷不醒。虽然我们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几天后布塔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乌日娜却从那一天开始奇迹般地恢复了。

    再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离开了那家医院。每当回忆起那些青春岁月时，我总觉得《月光曲》永远是最美妙的旋律。我不得不佩服人间真爱所创造出的奇迹，而医学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想，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这样的曲子，那么人人都会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