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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余光中)
发起人:默默地守望者  回复数:0  浏览数:4731  最后更新:2009/1/31 14:42:58 by 默默地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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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31 14:42:58
默默地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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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余光中)

   如果镜子是无心的相机,所以健忘,那么相机就是多情的镜子,所以留影。这世界,对镜子只是过眼云烟,但是对相机却是过目不忘。如果当初有幸映照海伦的镜子是一架相机,我们就有福像希腊的英雄,得以餍足传说的绝色了。可怜古人,只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即使那惜色死(Narcissus),也不过临流自恋,哪像现代人这样,自怜起来,总有千百张照片,不,千百面镜子,可供顾影。

   在忙碌的现代社会,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钟呢?谁也不能,除了摄影师。一张团体照,先是为让座扰攘了半天,好不容易都各就各位,后排的立者不是高矮悬殊,就是左右失称,不然就是谁的眼镜反光,或是帽穗不整,总之是教摄影师看不顺眼,要叫阵一般呼喝纠正。大太阳下,或是寒风之中,一连十几分钟,管你是君王还是总统,谁能够违背掌控相机的人呢?

   “不要动!”

    最后的一道命令有绝对的权威。谁敢动一根睫毛,做害群之马呢?这一声呼喝的威慑,简直像美国的警察喝止逃犯:Freeze!真吓得众人决眦裂眶,笑容僵硬,再三吩咐Saycheese也没用。相片冲出来了,一看,美中不足,总有人反应迟缓,还是眨了眼睛。人类正如希腊神话的百眼怪物阿格斯(Argus),总有几双眼睛是闭目养神的。

   排排坐,不为吃果果,却为照群相。其结果照例是单调而乏味。近年去各地演讲,常受镁光闪闪的电击,听众轮番来合影,更成了“换汤不换药”的场面,久之深尝为药之苦。笑容本应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一旦努力维持,就变成了假面,沦为伪善。久之我竟发明了一个应战的新招。

  摄影师在要按快门之前,照例要喊“一———二———三!”这老招其实并不管用,甚至会帮倒忙,因为喊“一———二———”的时候,“摄众”已经全神戒备,等到喊“三———”表情早已呆滞,而笑容,如果真有的话,也早因勉强延长而开始僵化。所以群照千篇一律,总不免刻板乏味。

  因此近年我接受摄影,常要对方省掉这记旧招,而改为任我望向别处,只等他一声叫“好!”我就蓦然回首,注视镜头。这样,我的表情也好,姿势也好,都是新的,即使笑容也是初绽。在一切都还来不及发呆之前,快门一闪,刹那早已成擒。

   摄影,是一门艺术吗?当然是的。不过这门艺术,是神做一半,人做一半。对莫内来说,光,就是神。蒙鸿之初,神曰,天应有光,光乃生。断霞横空,月影在水,哲人冥思,佳人回眸,都是已有之景,已然之情,也就是说神已做了一半。但是要捕永恒于刹那,擒光影于恰好,还有待把握相机的高手。当奇迹发生,你得在场,你的追光宝盒得在手边,一掏便出,像西部神枪手那样。

   人生一世,贪嗔兼痴,自有千般因缘,种种难舍。雪泥鸿爪,谁能留得住,记得清呢?记日记吗?太耗时了。摄影,不但快速,而且巨细不遗,倒是方便得多。黄金分割的一小块长方形,是一整个迷幻世界,容得下你的亲人、情人、友人;而更重要的,是你,这世界的主角,也在其中。王尔德说他一生最长的罗曼史,便是自恋。所以每个人都有无数的照片,尤其是自己的倩影。孙悟空可以吹毛分身,七十二变。现代摄影分身,何止七十二变呢?家家户户,照片泛滥成灾,是必然的。

   这种自恋的罗曼史,不像日记那样只堪私藏,反要公开炫耀才能满足。主人要享炫耀之乐,客人就得尽观赏之责。几张零照倒不足畏,最可畏的,是主人隆而重之,抱出好几本相簿来飨客。眼看这展示会,餐罢最后的一道甜点,一时是收不了的了,客人只好深呼吸以迎战,不仅凝眸细赏,更要啧啧赞叹。如果运气好,主人起身去添茶或听电话,客人便可乘机一下子多翻几页。

   一人之自恋,他人之疲倦。话虽如此,弊帚仍然值得自珍。我家照片泛滥,相簿枕藉,上万张是一定的,好几万也可能。年轻时照得太少,后来照得太多,近年照的有不少实在多余。其中值得珍藏并对之怀旧甚至怀古的,也该有好几百张。身为人子、人夫、人父、人祖、人友、人师,那些亲友与宝贝学生的照片当然最为可贵,但身为诗人,有两张照片,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张是群照,摄于1961年初。当时我英译的《中国新诗选》在香港出版,台北美国大使馆办了一个茶会庆祝,邀请入选的诗人参加,胡适与罗家伦更以新文学前辈的身分光临。胡适并且是新诗的开山祖,会上免不了应邀致词,用流利的英语,从追述新诗的发轫到鼓励后辈的诗人,说了十分钟话。有些入选的诗人,如痖弘、阮囊、向明,那天未能出席,十分可惜。但上照的仍为多数,讲有纪弦、钟鼎文、覃子豪、周梦蝶、夏菁、罗门、蓉子、洛夫、郑愁予、叶珊和我,共为十一人。就当年而言,大半个诗坛都在其中了。

   另一张是我和佛洛斯的合照,摄于1959年。当时我31岁,老诗人已经85了。他正面坐着,我则站在椅后,斜侍于侧。老诗人鬃发皆白,似在冥想,却不很显得龙钟。他手握老派的派克钢笔,正应我之请准备在我新买的《佛洛斯特诗集》上题字。我心里想的,是眼前这一头银丝,若能偷得数缕,回去分赠给台湾的诗友,这大体可是既轻又重啊。

   英国工党的要角班东尼(TonyBenn)有一句名言:“人生的遭遇,大半是片断的欢乐换来终身的不安;摄影,却是片刻的不安换来终身的欢乐。”难怪有那么多发烧的摄影迷不断地换相机,装胶卷,睁一眼,闭一眼,镁光闪闪,快门刷刷,明知这世界不断在逃走,却千方百计,要将它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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